作者月满天心,70年代末女子,上学甚少,读书颇多,浪迹十年,终是幼稚,生活白痴,幻想达人。闲读红楼为趣,倦聆古筝怡情。文风无定,时嗔时喜,烟火与婉约并进,犀利伴温柔同行。2008年开始创作,已出版作品《愿得一人白首不相离》《一轮圆月耀天心》《长相思不相忘》《总有一首诗,让你相信地老天荒》《以你之姓,冠我之名》等。
千年烟月在:从唐诗走近大唐10
山光忽西落,池月渐东上。
散发乘夕凉,开轩卧闲敞。
荷风送香气,竹露滴清响。
欲取鸣琴弹,恨无知音赏。
感此怀故人,中宵劳梦想。
——孟浩然《夏日南亭怀辛大》
一
孟浩然的山水田园,不同于隐士。他不抒怀,不惆怅,无愤世嫉俗之心,一生以写田园山水诗为主,风格清新旷达,却又局限于山水田园,诗名虽有,到底局限狭隘,不曾涉猎田园之外的其他题材。孟浩然开盛唐田园山水之初局,也许因为这样的专一性,他的诗和王维并举,在盛唐占有一席之地。
孟浩然的诗,题材单一狭隘,却又得益于这样的单一,诗心和人生是一样的,一个专字会错失许多沿路的好风景,一个专字,又会让人领略到巅峰之上的别样风景。
孟浩然的局限,并不是一意孤行去攀高峰,他是受到人生经历的影响,人生的格局,便也是诗文的格局。孟浩然一生没有做官。仕途几乎无路可走,所以布衣终生,居于田园,家门临水,背依青山。他唯一的经历就是游历山水,这些足迹,为他的诗作提供了丰富素材,也局限了他的视野,人情世情官情,他皆不懂不通,眼界所及,环境所致。所以,他不抒发人生等感慨,亦无怨怼之言,不曾身处其境,反倒安然自在;心地也单纯,不太懂得人情世故,阿谀奉承那一套更是无缘,甚至,他连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样中国官场人际间最简单的道理,都是不懂的。
据说孟浩然四十之后参加科举失利,王维想帮他引荐,以文采求个官做。在玄宗面前,他竟作诗道:
北阙休上书,南山归敝庐。
不才明主弃,多病故人疏。
白发催年老,青阳逼岁除。
永怀愁不寐,松月夜窗虚。
玄宗一听就生气了:你个老头,你从不曾求仕,怎知我不爱才从而弃你?
《唐摭言》记述玄宗听完这首诗的反应:卿不求仕,而朕未弃卿,奈何诬我?
唯一的机会,孟浩然错过了,他平生少有的抱怨之作,偏偏展示在玄宗面前。玄宗将他放还家乡,没再起重用的心思。
从此,孟浩然做官的梦彻底碎了,他也不抱希望了,生活、作诗,虽无包罗之才,但他笔下佳句、经典颇多。如,野旷天低树,江清月近人;如,荷风送香气,竹露滴清响;如,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;如:风鸣两岸叶,月照一孤舟;如,木落雁南渡,北风江上寒……清新明朗,如风入过竹梢,燕掠浮水面,一丝丝,清凉生动,一点点,晕开一片清波。
李白似乎和孟浩然很合拍,不止一次赞他,比如:吾爱孟夫子,风流天下闻;红颜弃轩冕,白首卧松云;高山安可仰,徒此揖清芬。可见,孟浩然虽然没有功名,名声却不小,是几乎名动天下的人物。
孟浩然经历简单如白纸,前半生居家读书,落笔成诗,清茶淡酒。下半生游历山水,遍访名山。也许,李白喜欢的,正是这种简单清静。官场上的虚伪太多,华丽太多,落魄文人的抱怨和清愁也多,唯有孟夫子,摒弃浮华,沉入田园。用一颗心,透彻且认真地对待身边之物,没有抱怨,亦不愤世嫉俗,实在是清静得很。
不止李白,当时的大诗人王维、张九龄,都跟孟浩然私交甚好,一方面是文人间的惺惺相惜,一方面,亦是对他泰然处之世事的肯定。
孟浩然诗作淡雅清新,扑面如杨柳之风,但是他人却好美食,后来,更是死在暴食上。
命运不顺,美食是甜蜜的弥补,只可惜,身体的抗拒更盛大,公元740年,孟浩然纵情美食宴饮,诱发旧疾身亡。
死于享乐,并不淡泊,亦不光彩。
二
辛大大概是孟浩然的朋友,千年流光即逝,不知其人,因这样一首诗,在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。
夏天的傍晚,夕阳落下,暑热好像突然就沉落下去了,一轮月缓缓东升。忽与渐两字,恰似两极,一快一慢,亦是心情的影响。盛夏,天气炎热,眼看着夕阳落下去,有爽快之感。素月上升,是在愉悦的享受中,怀了淡然、美好的情绪,但见月亮一点点,移上天空,银灰遍洒。
诗人心情疏朗,清风渐起,散开头发,在大开的窗户边闲卧,一边乘凉,一边欣赏月色。他居住的住所太美了,难怪心情这样明快美好。不远处有荷花,有青竹,此刻,微风送来荷花的香气,静夜里,可以听见露珠滴落在竹叶上的响动。这样的时光,美得让人心碎,必要琴音来配才不负良辰。只是,琴音起了,却无人赏,天大地大,是为一大遗憾。
这是孟浩然和王维的不同之处,王维是属于内心的,喜欢独白,可以对着月弹琴,对着山弹琴,对着林弹琴,他是孤独的,这孤独又是一种成全;孟浩然是热闹的,俗世的,他需要知音,需要陪伴来感知、分享美好,驱散孤独。
所以,王维对山水弹琴,和自己对话,孟浩然对月影清荷修竹弹琴,依然想念一个朋友,来分享此时的雅意良辰。他的诗是静的,心却是热闹的。
荷风送香气,竹露滴清响。这样的句子,本身就带着香气,爽爽朗朗的,看着都凉快,夏日消暑,无比适宜。
清旷,自然,不辽阔。男儿来说,确实不够浑健,却足够秀逸。
孟浩然壮怀的诗不多,只一句“气蒸云梦泽,波撼岳阳城”,颇震撼壮丽。其余大多是这样清新之作,干净得就像天池里的水,碧波荡漾,湛蓝潋滟。
孟浩然对平淡乡居生活,是融入的,自然一体的,所以人诗一体,开盛唐田园山水之先河,纯为山水,只述田园。清淡质朴,极富生活气息,而不是走马观花。
如他的《过故人庄》:
故人具鸡黍,邀我至田家。
绿树村边合,青山郭外斜。
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。
待到重阳日,还来就菊花。
邻居准备了丰盛的饭菜,邀请他去吃饭。诗人欣然而去,友人居住的地方简单质朴,是普通的农家小院,村子外绿树环抱,远处小山青翠,窗外就是菜畦和田地,两个人就在这样的院子里喝一碗老酒,吃一只烧鸡,聊一些闲散的话儿,都是关于春种秋收一类的话题,有一搭没一搭的。友情如水,也如酒,完全无需刻意。又约下了下一次见面喝酒的日子,九月重阳节,就着满院的菊花,想必也很美好。
没有诗书雅意,却韵致天成,很自然的农家画。
淡然却有味道,浑然却又分明,如清丽的女子,斜挽鬓发,插一枝梅花银簪,着一身素裙,行走在早晨的晨曦中,一派甜美静谧,就这么慢慢地走着,走着,意境浑然。
他不求境界,不拼见识,不讲道理,一味清美恬静。无官无权势无名利,倒也无困扰,乐得自在。反倒对生活之美有更专注的感情。
田园诗也好,隐士诗也好,他们都以一种超然物外的感知来写田园,不融入,不深入,都是表面。这样的田园,是用来欣赏的,而不是用来生活的。真正的生活没有这么美,劳动,辛苦,粗茶淡饭,农人没工夫欣赏荷香,也不会闲卧窗边,听风赏景。
说到底,田园诗对于真正的田园,还是刻意了。
三
孟浩然开盛唐山水之先河,却始终居于王维之下,论才气清雅,俩人都不相上下,究人品,王维因在安史之乱中的转投,尚不及孟一生布衣,虽然无禄,却并无瑕。
说到底,孟浩然还是输在见识和境界。他一生简单,诗也简单。虽然情至,到底不含世情。王维宦海沉浮,历尽周折,对官情世情人情,都有颇多感慨和体悟,这些经历沉淀于心,自然成诗,格局境界深度,自然就有了。孟浩然的眼界见识,却只在田园,只在平淡人生之间,没波浪,无曲折,岁不顺意,亦无甚挫折。所以,纯粹山水田园的意趣,清远之外,王维比孟浩然多一些对生命与人生的洞悉,便高了一筹,因此,王孟未曾并举,孟一直居于王后。
文字最初,拼的是博学多才,中期,拼的是见识境界,最后拼的便是人品!王维和孟浩然之间,只拼到了第二层,胜负已分。
田园诗起于陶渊明,山水则起于谢灵运,到了盛唐,山水田园秉承一脉,互相依附。不仅仅是隐逸之作,盛唐诗人对山水田园的审美秉承之后,又高于魏晋,表象与意象合一,浑然天成。
盛唐天下安定,物质丰饶,文人的精神生活亦是丰富,文化复兴,庄园兴起,禅佛流行,老庄盛行,无论是政治还是经济,都充满了自由的风。文人们不再局促和没有安全感,身心都是自由的,和大自然融为一体。像孟浩然,虽然未能入仕,却甘于田园,毫无怨尤。他们入仕可大展宏图,出仕可栖身田园,心灵舒展自由。
“野旷天低树,江清月近人”等句子,几乎是神来之笔,清旷疏朗,月入心怀。
另一首《早寒有怀》:
木落雁南度,北风江上寒。
我家襄水曲,遥隔楚云端。
乡泪客中尽,孤帆天际看。
迷津欲有问,平海夕漫漫。
鸿雁南飞,客居思乡。但见孤帆远影,自己却无法登舟而去,是何等惆怅。想回乡归隐,又想寻个机会做官,虽然诗人纠结无比,依然写下清旷孤清之句:木落雁南度,北风江上寒。
可见,孟浩然的田园,是他骨子里的一个情节。仕途不顺,不懂诗情,恰好绝了他的念头,给自己下了真正的决心。于是,日后的孟浩然,便成了那个“散发乘夕凉,开轩卧闲敞”的闲散诗人,居住在“荷风送香气,竹露滴清响”的地方,花香竹影,滴水可闻,夏夜有风却无声,宛如天籁人间,行云归流水,田园自在心头。这,是孟浩然的造化,心与身合一。这,也是后人的造化,得此佳句,读来,亦爽心清口。
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》中说: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,故能以奴仆命风月;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,故能与花鸟共忧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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